四、解構不是消滅是另闢天地
貶謫文學作品,自然作於貶謫後以發憤疏通鬱結,藉渲述往事何以未能達道,藉此梳理,超脫昇華榮辱,走上化成天下大道的未來,以下我們試分析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 (以下稱〈始得〉)、歐陽脩〈醉翁亭記〉(以下稱〈醉翁〉)、蘇軾〈前赤壁賦〉(以下稱〈前赤壁〉)三篇作品。
柳宗元,二十一歳與劉禹錫等同榜中進,後參與王叔文倡導進行的政治革新,失敗後子厚遭貶為永州司馬,〈始得〉一文乃任此閒職時寄情山水所作成的《永州八記》首篇。
子厚遭貶,肇因唐順宗時,王叔文拔擢柳宗元為禮部員外郎,大刀闊斧實施革新,概略如「取消宮市」、「放還女伶」、「嚴懲貪官」等,政治氣象一新,史稱「永貞革新」。其後則宦官結合保守勢力擁立憲宗,導致王叔文被戮,參與革新者律貶為司馬。
立心改革時政匡正朝局的政治家,眼見革新將告功成,一朝形勢逆轉陷政爭遭貶謫,此心身疲矣!加上權爭事涉帝位,遭貶次年,憲宗歳號稱「元和」且大赦天下,八司馬卻不在其中!從人事變遷看,〈始得〉最後一句:「是歳元和四年」給我們「知人得以論世」的線索來深味-憲宗即大寶,號元和,「元」者,始也、首也,既昭告其即位之正大光明也有混沌廓然一清,且自此歸零從新開始之意;若「和」字,衡以當時局勢變化,憲宗登帝位雖得力於宦官與保守勢力的鼎助,然作為唐朝中興令主的憲宗,若非才智毅力兼備,也是辦不到的,那其「和」應力求「平衡」,所以,柳、劉遭貶之時,未必對其君上無識,所以,此身雖已遭貶,然復出之心恐亦未熄!若不然,憲宗殺絕斬盡有何不可,既止於王叔文一二人,更應該為袪除擁立者狐疑之望做斬草除根之事。究竟,憲宗對永貞革新派者流,既概以貶放處理。只是,為示其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兼能撫慰擁立者狐望,於是大赦之時,絕不列永貞黨人於內,盡數擺放在可有可無同時無作為的位置上,如此「祥和」,或許我們就可見憲宗帝王心術如何了!
出入仕途者,如不是徒求功名利祿者,豈有不冀望得明君以遂濟世懷抱的想望?我們從子厚在元和二年遭貶,經歷次年大赦天下,卻直等到四年才「始得」西山宴遊之樂,則元和二年不曾、不得遊嗎?元和三年不曾,還不能遊嗎?那何以四年才幡然想到:啊對哦!原來我是可以被允許遊山水且得山水之樂的呀!更一發不可收拾,直如他既可單獨成篇又是一氣呵成的一組〈永州八記〉,連連刊刻,再不怕君上從傳抄或呈報中發覺「宗元近年不甚安份」?實則,子厚知道了,君上是不會要了我這條命的了,但,說到要讓我「出山」,那也是「此生無望」。於是,想通之餘的人,就真能連連假山水文章澆灌胸中塊壘,更就在山水的灌澆與滋養下,真正咀嚼出人生除仕途功名事業外,尚有文化精神共感世界可資逍遙!
誠然,〈始得〉一文中的「始得」二字,落筆仍落得無比沉重,尚有「嗒然若失於仕途志向難伸」,至少憲宗一世已無可能的「悲愴與酸澀」在。不過,越過苦澀與酸楚這仕途上的大破,才有文學創作上〈永州八記〉不滅燦然的輝光,於是〈始得〉首段:「以為是州之山有異
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也,遊於是乎始!」就不只是純粹觀覽的角度可觀察而已,畢竟,既有的想望、糾葛若非破滅消解,天地山水的大塊文章恆在斯,往昔是走馬看花到此一遊,今日憑什麼就能立馬洞見出其怪特妙絕呢?今日若可往昔如何不能?
讓我們試著用身軀步履的遷動,配合心神之蛻化來詮解全文:從革新政局地位中抽離的人,一朝「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的自剖,其實是極為形象且寫實的。一般注釋說「僇」是貶謫的犯囚,此固然,只是權位消長涉帝位,順宗死得不明不白,加上大赦之年不得沾恩,首腦更已就戮,子厚待宰羔羊的心神可以見。「僇人」是囚犯,能否曲盡其隨時引頸受命就戮的心態或可商榷!況且子厚非一般作手,「戮」而作「僇」,同音然義不相同,其神則惴慄難安,其心寄託求生伸志於一二,正有藉文字避禍及自我警惕戒備之微意在!如此心理下,除了日與其徒善盡司馬天職「漫漫而遊」外,豈能奢求再有任何伸展?
第二段「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莾,焚茅茷」的描寫,為合格的讀者想抓住子厚心中塊壘提供了既形象又很心理的文字書寫!原來,子厚貶後的四年,並不那麼容易就調適好自己,儘管發現西山的怪特前,也「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廻谿」,然而,自己心中那道深溝,尚有許多的榛莾及茅茷未經斫焚,即便西山就矗立身旁眼前,柳州也不可能有超脫的心靈去領略,又遑論與造化合一?
我們透過文字閱讀,隨他一同曲膝、蹲身、跨步、寸邁尺進,在林莾間拾級而上,並不時喘息、呼氣、拭汗、佇足,而後極目遠望,終於我們也與柳州經歷一趟「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的遊程啊!步履前趨心境亦隨之而揚昇!是的,這是有了不浮沉宦海的機會,有了錯過名利場的因緣,有了失足於最高峰的幸運,才得到的!
你看,子厚上西山「攀而登……則是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呈現出一種「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況味,當然,這況味還不足以盡其意涵,畢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註9)那麼,有那裡是我能去的呢?於是子厚的目光最終走向天,最少是大地與天際之間最最飄逸自在的風雲吧!走筆至此,忽又憶起屈原的上下求索,其心神自與柳州不類,其態勢卻絕雷同,與上引《詩經•北山》恰成相反相成的論述。陳世驤先生隻眼獨具,先生從對「時間的敏感」與「空間的短暫寄住」兩個角度談「屈騷」,逼出屈原〈離騷〉開拓出有別既往也不同於西方對「時間」的體認:「其上下求索,與其說是無終止的時間長度的追求,不如說是塑造一種完美無缺之片刻的完足……〈離騷〉氣象所以雄偉,正因為它代表一種普遍人類的處境,在困挫與身陷讒諂的同時,詩人另闢人世間可安身立命的中心。」(註10)
「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終難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可』四望如一」,這是心境,然心境也是實際。當您帝王與當道橫眉澟豎大筆一揮即可將我任意擺置,我亦可以另覓得站得更高望得更遠的制高點,泯滅政治場域非白即黑,一切對/錯;高/下;尊/卑;中央/邊陲;榮/辱;天地之間無所逃/渾然一體非東西的安頓處,繼而凝鍊己身隸屬於前古與後世的文化世界和精神國度!(註11)伴隨著心境的躍昇,表示他終於從諸多政治場域的紛爭體悟中-站定在更高的眼界後的心靈-得能「悠悠乎與顥氣俱,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莫得其涯,且不知所窮」,千百年後,憲宗何在?當道何能?〈永州八記〉亙古常存、常新!
五、觀人文以化成天下
我們接著談歐陽脩〈醉翁〉。歐陽脩,字永叔,為官剛直敢言,曾支持韓琦、范仲淹等倡導的新政。永叔初任諫官,後貶至滁州。所以被貶,因為他在慶曆革新時,面對既得利益者敢言而剛直,上萬言書進〈朋黨論〉,直陳眾人為聚皆可成朋黨,唯「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力退「小人之偽朋」,敦請仁宗召回新政改革者。然改革失敗永叔復遭受改革期間彈劾者的反擊,誣歐陽脩失德,說他犯「人財兩得」之罪。實則永叔「妹嫁與張龜正續弦,夫死,公遂接回其妹與龜正前妻生張氏女。張女後嫁與歐陽脩姪子。惟張女與小奴通姦。」此事是非曲直史有明論,姑省述。妙得是,時移勢遷,誣永叔入罪者,身份與永叔當年一般為諫官,大有當年你如何治我,如今我就如何整你,差別只在一是執道而行,一是莫需真有;我們因此佩服永叔先知灼見,君子人小皆可朋黨,君子以同道綰結而小人因利趨聚而已!歐公遭誣為何不自申辯?妙就妙在事涉子姪與家族聲名!今人或不甚理會輕重,然中國傳統無比重視家族,遭遇此等事,歐公除公正嚴明的審訊外,也只有啞巴吃黃蓮,焉能實辯!觀者若不解,宋•錢公輔寫〈義田記〉傳范仲淹如何照顧家族鄉里可輔讀之!
歐陽脩寫〈醉翁〉的背景,政治上固與支持慶曆新政相關,在心理層次上,其被貶之由,與上述「人財兩無得」有關聯卻不得分說,所以我們通觀〈醉翁〉,不免有疑慮些許,究竟太守所樂何事?
〈醉翁〉謀篇手法例皆說「剝筍」。以其首段看,劈頭一句「環滁皆山也!」好個大背景,類如〈始得〉之榛莾、茅茷。接著說西南諸峰,接著又瑯琊,再來是釀泉,緊接則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乃醉翁亭,那麼,誰在亭內呢?太守與客來飲於此!我們彷彿看電影似的,一個接一個的螢幕特寫,由大背景遠景的蒙太奇,逐幕拉近逐漸開朗,最後聚焦在「那個人身上」!那個人飲少輒醉,其意不在酒,更在乎山水之間,更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對於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諸酒。
說剝筍是一層一層地剝去粗糙與苦澀,愈到後來愈見甘甜,自手法而論,通篇文章確如剝筍,只是,環滁皆山有何粗澀可言?以今日滁州所在可見,實難斷定環滁皆山,所以,無非「心中自有丘壑」是以滁山滿眼,然而即便滁山滿眼亦不能說有何苦澀。準此,文忠公既以首段明言醉翁亭所在位置及建亭名亭此等「記」體必備元素,也從此等謀篇構局的手法隱含其遭貶情事所具的內在節理-由苦澀粗糙漸臻至甘甜柔嫩,並以此回應政敵的貶謫和內心隱微深痛的消解。
二段講山間四時,「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這一年中藉山水淨化心身的歷程,焉能不像他所以遣字用句來透顯用心之微跡:「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蔭,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這「野芳」、「佳木」、「高潔」、「水落石出」焉能不是被放山林,佳木獨守高潔,終得水落石出之日?四時行焉天日已言!山水之樂後是滁人遊樂;講完滁人遊樂後,太守設宴,講眾賓懽樂。讀者請看,整整兩段講述了諸多樂事,又和鋪設醉翁亭的位置用的手法相同,逐層脫卸,從山水四時而滁人,
從滁人而太守賓客,從太守的賓客而太守,然而太守自己如何呢?他醉了!
太守真的是太快樂便飲少輒醉?看來是的,所以文忠公說:「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也。」為何?答案很簡單,領會卻不容易!禽鳥就是禽鳥,自然不解人的樂趣何謂?人知太守之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就大有問題了!同樣是人,何以從太守出遊者,竟至無一能解太守的樂趣何在?豈不因為從遊者體味的只是宴遊樂情,卻不知太守樂情的精微處何在?文忠公說他的快樂在:「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
一般詮解均點出永叔之受貶,由中央放至地方,不因謫放,善治滁州而致民豐物登且與民同樂。此與范仲淹〈岳陽樓記〉謂:「政通人和」者,殆有異曲同工之妙,誠「醉能同其樂」的正解!那麼,「醒能述以文」?正是如此我們轉而看出,所謂人文涵養與夫文學之高貴與
難得:禽鳥與人,滁人與賓客,遊人與太守,分析起來其實就是:「生物性感官的快感」、「人文活動的快意」及「文藝創發的美感」三種層次。禽鳥之樂於山林,以其優遊然處於其生生休息的生活空間,滿足在它們感官的充盈也儘夠了,人在生物性的滿足上自亦是如此,而經由人文化成來的活動則不僅止於此,是以投壺、奕棋乃至出遊皆然,我們說人為萬物靈,概取於此;不過,此等活動亦止於休憩,享樂於一時終少於生發創造,充其量是高一等的快感,更甚者其屬感官渲洩亦盡所知,若欲再上一樓,竟屬難事。獨有創發地涵融一己之悲喜,因觸發感悟而躍昇成一普效性之人生共感,成其承載千古流傳萬世的藝術品,方能超脫生命一己的悲喜、榮辱、束縛、流轉,成為任一世代任一存在共喜共悲共感並觸動於萬一者!
太守醉能同其樂,非但與民同樂,非止同於禽鳥遊人感官上之快適,其蘊涵早在且唯其醒時秉筆濡墨撰述其情其感其心而成文,所以樂者有所不同,所以其樂人所難解!然終必有解者!況且,太守亦有其毋需言明之樂──我能超脫政敵貶謫我,希望我悲、我鬱、我纏結、我憤懣,而我澄朗通透地快樂的實情實際著-貶謫對於個體生命自是一種戕賊,對於人類普有共感能量的擴充與發散卻反而是一種增益!當然,增益未必然在於解決,而在於其提出本身具有撼動他人,產生面對、解消的能量──之典範作用!
六、別有大美在人間
最後我們試詮析蘇軾的〈前赤壁〉。蘇軾,字子瞻。其被貶肇因所謂的「烏臺詩案」。由此事可見古今政爭可笑荒謬的本質:政治乃管理眾人之事,然「管理」云云卻非在眾人福祉的提出與實踐上,子瞻獲罪詩文實在只書寫了表心跡察民瘼,卻成為一小撮人意氣並在文字遊戲後成為罪由!(註12)
就通篇之思辯與鑑賞的目光來看〈前赤壁〉,自然要講全文的架構:描摹泛舟時,舟船浮江映月與目視者之臨風觀覽兩造間,隱然「與時流動」中,物與我相互的心靈波紋,與藉由時空交涉而來的波紋,在客(人)和詩人(己)對和(話)之間,聲情起伏浸淫而成形的那種時空變動不居觸發下的感受,在如何又如何的正反合辯證下,共臻涵渾融通的境界。
我們對蘇軾〈前赤壁〉不擬採全幅式的分析,僅就全文首段描景部分即可,並請讀者再一次將三篇的論述揉合,可見出同為貶謫文學創作,即便均立足「共生共命共業」訴求人情共感,仍各展現獨特的風貌,因此我們對〈前赤壁〉採取「概括式」的分析,以見全文旨趣!
「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此段構景之巧妙在於以「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作橋樑,其上,天際中的月兒就彷彿江中之船,舒緩地從東山升起,航向天河,更在星河中緩緩移動著,斗牛間群星的星羅棋布,更似橫江白露鏈連密布瀰漫在昂首觀注當中;其下,正是泛舟者任小舟飄流在廣濶無邊際且白霧瀰漫的長江。優遊泛覽的情緻,僅一句「水光接天」,上下兩者遂毫無罅隙的楯接重疊,而如此的書寫早為後文心境感受的遷化鋪陳異質同構的背景。
構景正所以抒情,有了交接天際銀河及赤壁下江河的「水光接天」,無怪乎詩人心靈得以超越肉軀的束縛,亦因為如此,在打破了界限的天地之間,詩人即可乘風遨遊,而不知止於何處。畢竟,天地界限早已不在,則心神飄然直似超脫塵世,那肉體業已讓位給翩翩飛翔的
自由了。蘇軾固曾受學於道士,思想上道家成份濃烈固非意外!問題是,換成你我,如此景色當,前不興發如此般的感受體會?更況且,文學在整個人文化成中,原來就具有脫超俗世苦難喜樂而飛翔的翅膀,等待隨時的振翅!